Sliver

秘密基地。

—— 利姆萨阳光明媚的一天

我遇见她那天,利姆萨的广场上正好有路过的吟游诗人在演奏曲目。
今天的利姆萨风和日丽,人稍稍比前几日多了一些,平日偶尔才能见着在广场演奏吟唱的诗人在今日意外多了起来。
他们站在那,离人群有些距离的位置,在我来到时表演已经开始很久,而我站在人群外沿只瞧到诗人们鞠躬致谢时低垂而下的帽檐。
他们颇有默契地合奏完一曲,在响起的掌声中如汇聚沙石般相互挨近,商量着下一首该演奏的乐曲。
阳光倾落而下,光把人群脚下的乳白色石块照得透亮,位于广场中央的以太之光此时也沐浴了这场赠予,周身缓慢流淌着蓝色与橙黄交融的耀眼,那些映出的光线折射到正在交谈的诗人们身上,把他们身子都给染成了金色。
在人们还在交谈的空隙中,低沉吟唱在人群拥挤的广场上顺着缝隙延开,歌乐随风播散至这片海域每一个地方。海风临岸吹来,其中夹杂着海鸟划过天际的鸣啼,一同揉碎在广场上空,零零落落地降落在每一个行人身上。
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身处利姆萨时总是会忘记自己曾在外界经历过何样的冒险生活,仿佛那些血腥厮杀与日复一日的战斗,在我踏入这座城市后,只存在于我在夏日清晨所做的一场幻梦之中。
我在原地看完一场表演,随同所有人鼓掌欢呼,然后我挤开行人挨紧在一起的身子,来到最前方,艰难从口袋掏出几枚金币,小心扔在吟唱诗人面前摆放的小帽子里。
在金币相互碰撞清脆叮当声中,我看到那位高挑男性精灵一直看向人群的目光于此时收回,转而落在我身上,他定定看上几眼,然后微笑着朝这边鞠了一躬。
跟着鞠躬而轻声响起的祝福就像是他对这场赠予的感谢。
“愿女神保佑您。”
我仰头朝他微笑,随后转身离开这个人群拥挤的地方。
直至走出很远,当脚步踏入市场街道时,耳朵都还能听到他们低沉嗓音低喃而出的吟唱声。再往前走几步,声音开始慢慢淡起来,最后走到市场中央,走到叫卖的嘈杂人群中,吟唱声才完全消失不见。
我沿着甲板向上走,来到城市上层,这里不同于下层甲板的繁华,市场中那些吆喝叫卖声在这时被冒险者们匆匆跑过的脚步声给掩盖下去,与下层繁华市景并不同,上层反而像是利姆萨的另一面模样——没过多聚在一起的人群,整座宽广城市被清爽海风包围。
与最后一位行人擦肩而过,我走向冒险者行会一旁,或许今日是个幸运日,平日喧闹的行会此时却只有寥寥几人坐落,我朝柜台的老板打了声招呼,准备饮用猫魅族服务员向我递上的热茶。
我在升腾的烟雾袅袅中瞧到了坐在角落的她,那时她还是喜欢穿着黑纱裙,低垂着头在那盯着已经凉透的茶水发呆。
这是我第一次与她见面。
似乎在万物尘埃中感应到我那无理的目光,她抬头与我对上视线时,我竟意外没有将头偏过,直至烟雾退散,我被热茶烫着舌头导致手忙脚乱后,她才缓慢起身,随着迎面而来的海风一同降临到我身旁。
“你是位骑士。”
我在低头咳嗽时听到她这么对我说,声音清冷,透着与夏日燥热不同的一股奇特,但也不同严寒烈冬那般让人敬而远之,只如夜间吹过的晚风,微凉却不刺骨。
“是的,我是位骑士。”
如此回答时觉得有些怪异,她站在离我不远的位置,这让我能更好打量她。她有一只眼睛被过长的细碎发丝遮住,说不清是刻意还是无心。那身绣满了奇异咒文的黑纱裙穿着在她身上,显得更加让人难以靠近。
她是魔法师吗?还是只是一位普通人呢?
“我是一位魔女。”
犹如自我介绍一般,她将自己身份告知于我,这倒是有些奇特的身份,不如说超乎我对这片土地的所有认知。
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魔女吗?
“我叫缇雅。”
她把名字告知于我,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她真实名字,或许她有很多个名字,这只是其中用来应付的一个。
“我……”
“你如果想成长的话,明天就来这里找我。”
缇雅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
“你会找到我的。”
说完,她又看了我一眼,便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淹没在人群里,怎么都不见踪迹。
她离开时我的茶尚有余温,只是我往她坐过的地方看去时,那里早就坐上了其他的客人,正在与友人相谈甚欢,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一切。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身,来到营业还未多久的冒险者行会,我如愿见到了她,她依旧穿着那身神秘的黑纱裙,稍微不同的是她将发丝掀了起来,露出另外一双被遮盖住的眼睛。
她望向站在远处的我,说了一句“走吧”,便向城外走去。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地发生,好似被书写在纸上的故事正按着书写者脑内的计划进行,我跟在她身后,与她踏遍一块又一块我从没有踏入过的土地。
这种状况持续一周,一周之后她才告诉我,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是锻炼我毅力的历练。
我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帮助我,明明有更好的人选,却在人群中选择了那个不礼貌盯着她的我。
“因为命运。”
那时的她朝我微微一笑,给予了一个有些莫名的答案。
直至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
相识一个月之后我们去了太阳海岸,那时的我们已经熟悉,她身上令人望而远之的气息在我眼里也变得淡薄许多,一月下来的相处,让我对她更加亲近了些。
我们踏在松软沙滩上,瞧到零零散散的人群散布在四处,相互攀谈的声音因为距离而变得淡了,中间架起的木台灯光绚烂,但我们没有在那儿停留太久,而是选择继续向前走去。
之后我们走到一处比较昏暗的海岸边站定,偶尔能在光线极淡的夜晚瞧到一些夜游者从我们眼前嬉笑游过,又慢慢游远。今日听说有烟花燃放,等待也并没有过久,我们在驻足停下不久,天际便闪过如流星雨一般的弧度,随之响起的是震耳的爆炸声,还有人们零零落落的惊叹与欢呼。
她在夜幕暗淡烟火绚烂的那一刻,偏头跟我说,烟火停止绽放的那天,她就会离开,无论背后印着的是月光,还是站着的我。
“为什么要在烟火停止绽放的那天离去?”
我的话语淹没在烟火燃烧爆炸的轰鸣声中,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清。
“烟火留下的美丽只是一瞬,而停止绽放的那刻,整个世界都不再会有色彩。”
她听清了,并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回答我的问话。
“没有了希望与色彩的世界,我不会再停留。”
我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不如说她从认识那天起和我说的话都很少能听懂。
“那我就做你的色彩。”
偷偷从海岸商人那拿了一根烟花的我在背后用魔法将它点燃,随后把燃起红光的小只烟花笑着举到她眼前。
“我做你的希望,也做你的烟花。”
烟花在空气中热烈燃烧,用尽全力迸发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美丽,那亮起光芒过于耀眼,致使我在眨眼瞬间错过缇雅在烟火燃烧时瞬闪而过的笑意。
她没有给予我任何回答,而是像平日那样将手背在身后,侧过身去看被黑夜染上浓墨色彩的海岸。大海静默无声,只沉沉传来海浪轻拍礁石的声音,烟火燃烧殆尽后独留灯塔洒下的微弱灯光照耀这片小小区域,所有声响好似化作水滴沉入海底,世界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如果星星会说话,它说些什么呢?”
这是个充满绮丽幻想的问题,若是从天真无邪的幼童口中说出,定会获得许多怜爱夸赞,只是这是从我——一位见习骑士的口中说出,便未免有些奇怪。
缇雅没有嘲笑我,她永远都把我说的每一句话认真对待,无论那是随口所说的玩笑话,还是源于内心的真心话。
“静下心聆听,总有一天你会听到星辰的声音。”
缇雅一直告诉我,只要心怀虔诚,每日仰头观望星海,就能从中获悉未来之事。我遵循她所说的去做,但除了日复一日掠过我脸庞的风声与嘈杂声外,我并没有听到其余事物。
于是我不免开始疑惑,星星真的会说话吗?
“那么星星有告诉你什么吗?”
我好奇询问,想要知道那些随着眨眼频率闪烁,处于遥远天际的星辰,究竟会说些什么。
“它们说你像眼前的这片海。”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悲悯,好似有无数根绵长的细丝在那双瞳孔中起伏缠绕。
“我抓不住你,而你终会逃离。”
“我不会的。”
几乎是下意识,我快速而坚决地回答她这句话,只是她没有给予我任何回答,而是继续用一种让人难过得想要逃离的眼神凝望着我。
她的眼睛里像藏着一团黑色浓雾,路过的风吹不散,也化不开,神殿里的教徒为它吟唱虔诚颂歌以求净化,花田上的孩童为它采摘鲜花为之增添色彩,所有人使出浑身解数去改变,却依旧是徒劳。
因为那眼神是如此悲伤,没有蕴含一丝光芒,沉沉如墨,完美融于眼前的黑夜中。颂歌唱不去它的哀悯,鲜花染不去它的灰暗,好似她用这双眼睛,去见证了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我的手上有一面盾,我可以保护你。”
说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夜间散发淡薄凉意的空气灌入鼻腔,使得大脑清醒几分,而我在清醒的间隙中,一字一句说出那句承诺。
“你有了我,你就有了两面盾。”
“我就是你的盾。”
话停,我瞧到她眼神在黑夜中闪烁了一下,但随之响起的只是她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回去吧。”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回头向海岸另一边走去,无论我如何追赶呼喊都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走到海岸边缘的沙滩处,她的身影隐于阴影之中,我在没有灯光照耀的黑夜中丢失了她的踪迹。
那日我与她在太阳海岸进行分别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她。
再一次见到她时,是在格里达利亚的魔女咖啡馆中,那时咖啡馆只剩一位守夜侍从在柜台打着哈欠,而她坐在靠着门口的角落,盯着眼前摆放的热茶发着呆。
她脸上戴了一层面纱,薄透面纱遮住她大半部分面容,只露出那双瞳孔颜色不同的眼睛在外,冷淡地观望世界所发生的任何一切。
她见到我时什么都没说,而是站起身向城外走去,我习惯性跟在她身后,在这个普通无奇的夜晚出行。
我们来到黑衣森林东部林区,浸于黑夜之中的森林寂静无声,遥远那头隐约传来溪水流动的声音,现已进入深夜,早晨那些所有嘈杂喧闹在此时重新归于平静。我屏息在枝条横陈的道路上前行,生怕自己弄出一些声响,然后把这片陷入沉睡的寂静土地给唤醒。
缓步跟在她身后,我们鞋底踩碎叶片的声音在森林蔓延开来,夜行生物乘着夜色出行,肆意在有了庇护的地域中留下痕迹。
当我准备随着缇雅进入树丛遮掩的森林深处时,在一条幽森小径的路口,我瞧到了一头隐于黑暗之中,定定望着这个方向的奇怪生物。
那是羚羊吗?我在心底发出疑问,眼睛见到的模糊轮廓让我并不是很清楚,只是瞧到它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与它对视起来。
缇雅向前走去,她没有发现我已经停下,还在深夜中与一头不知是羚羊,或者野兽的生物对视着。小路前方有守卫队在此点起的篝火,火把燃烧发出的光芒只够照亮一小块道路,却不足以驱散黑暗。
我眯起眼睛,想要仔细去看,可依旧无法在黑暗中将它看清。我们对视了一会儿,那头不知是何的生物忽的对着我低低鸣叫一声,它声音低沉似马,又清脆如鸟,叫声在这小片区域上空回响,我听到它回响声中掉了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
它待过的地方什么都没留下,除开那片与来时相同的黑暗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向它离开的方向看去,看上几秒后便加快脚步,追上在不远处驻足等待我的缇雅。
“你遇到的是独角兽。”
缇雅没有对我刚才的停留发出提问,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那个生物的身份,仿佛在很久之前就预料到这次会面一般,她在诉说时语气平静,一点儿都没有惊异含于其中。
“独角兽喜欢在深夜的森林中出行。”
她转过身,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向前行进。前方的道路没了篝火照明,缇雅动动手指,一小簇火苗从她手心冒出,为我们充当光源照亮前路。
“它们只会出现在自己选择的人身前。”
“那刚才是?”
我询问道,并对此不解。为何它出现在我身前,却没有让我看到它,甚至在最后选择逃跑。
“它在观察你,最后确定了你并不是它要找的人。”
“独角兽喜欢纯净之人,你身上没有它所看中的品质,所以它选择逃离。”
这不免让人有些气馁,原本因为遇到珍稀之物的喜悦如被泼覆冷水的篝火一般暗淡下来,我无精打采地回应了缇雅一声,脚步沉重地继续前行。
她感觉到我的低落,回头瞧我一眼,又继续说一些类似于安慰的话。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遇到独角兽的机会。”
“独角兽出现在你面前,那证明你身上存在着吸引它的地方,只是未达到它的标准,但并不代表你不会被它选定。”
说到这儿,她停下脚步,转身来面对着我,那双微微敛下的眼睛在深夜中瞧不清蕴含其中喜怒,只听见她用一种飘忽轻柔的声音说着剩下的话。
“当你成长为一位能够保护所有人的骑士时,自然会遇到属于你的独角兽。”
“希望今晚能让你获得一些新体会。”
我仰起头,才发现我们在十二神大圣堂门口停下了脚步,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的教堂散发着一股圣洁肃穆的气息,两端篝火把散发寒气的黑铁门照得有了温度,我们站在这儿,驻步看月亮从教堂左端,缓慢地划到右端。
圣堂大门敞开,乳白色石材铺成的道路直直通向不远处的礼堂大门,我走到建立在水池上的平台时停下,而缇雅顺着左边向下延伸的楼梯走,一直走到水池边,然后在最后一节阶梯上坐了下来。
深夜月光淡薄,水池那泛起涟漪的水面比洒下的月光多了些厚度,但它们同样是清透的,隔着水面或月光去瞧世间万物,总会觉得比往日所看更多一分干净。
“不过来坐吗?”
坐在那的缇雅微微侧头问道,月亮从夜空顶端倾泻而下,透过层叠的树叶落在她脸上,那抹柔光被锋利叶片割得零碎,碎得像散在夜空各处的星辰,又像眼前落在水面四方的睡莲。
我对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此刻并不想坐下。
“我站着就好。”
她沉默地转过身,去瞧在这个夏日开得极好的睡莲,睡莲在月色柔光的照耀下比其余在早春初夏盛开的艳丽花朵更显温柔沉静。
过了一会儿,我瞧见她抬手,缓缓解开那遮住面容的薄纱,露出瘦而尖的下巴。她的下巴很好看,脸部轮廓如女神抚摸心爱之物时划过空气的漂亮弧度,而构成其中的每一块皮肤与肌肉都有着它们所存在的意义,不过于多,也不过于少。
缇雅弯下身子,手掌浸入那面泛着凉意的水池,她手伸下时身子轻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她把手翻过,让那面流水静静地在掌心流动。
水面融了一滩月光,它从天际落到海面,从浅黄色变成淡金色,把整面水池都附上一层淡薄月雾。这时微微起风,风把水面吹动了,融了月光的池水扑向缇雅的手掌,又从她指缝间流逝。
那印在水面上的弯月像女神落在此处的吻,水面起的波澜把吻给荡碎,碎在缇雅手心中,融在我的心里。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缇雅把手合起,似乎是想要抓住那滩碎掉的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抓住,将手抬起时只有许多小水滴沾在她的手腕上,风一吹便干透,没了踪迹。
“因为我想着有一天也能踏进这儿。”
她看向我,眼神平静无波澜,我低着头,瞧着她不知何时沾染上水滴的下巴发着呆。
“你会等到那一天的。”
我思索着合适的词语,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想想未免觉得过于尴尬,为了缓解这时气氛,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挨近着她,随同她一同仰望夜空。
“你想听星辰告诉我的话吗?”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侧头询问我。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瞧她,瞧她落在眼睛四周,有些零碎的头发;瞧她那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还有那沾了水滴,却还没有干透的圆润下巴。
我想伸手将那滴水拭去,在抬起手后缺硬生生地打断住,与自己僵持好一会儿,又将手放下了。
“星辰说了什么呢?”
“它说……”
缇雅往我这里靠了一些,在靠近时我能嗅到她身上残留的花香,有着清晨露珠般干爽的香味闻起来是清新的,犹如春风在此时扑了面,而万物也在此刻褪去疲态,显露生机。
她身子很软,软得像早晨游过窗外的浮云,也像巷子口那只对我卸下防备、对我敞开肚皮的野猫。缇雅以近乎是挨着我的姿势,轻缓地将这句话说出。
“天快亮了。”
仿佛宣告般,我在话语尚未结束的尾音中抬起头,于树影层叠的缝隙中,捕捉到了在黑夜之后的第一抹光。
于是我们无言,以一种相依的方式坐在阶梯上,沉默着等待那抹光盈满整片森林,乃至整个世界。
朝阳升起,暗夜褪去,流云飘散,万物复生。
在艾欧泽亚一个平白无奇的夏夜,我们在十二神圣堂的水池旁,一同度过了这个太阳浮起的清晨。
过了一周,利姆萨开始下起了暴雨。
我躺在房间里,听到雨声时翻了一个身,生硬木板睡得我骨头生疼,在翻身时还总会有木板与空气摩挲产生的刺耳“咿呀”声响起。
从窗外那头吹进来的风很大,带着破碎雨滴和淡薄凉意纷纷落进屋内,直直吹向脸庞,吹得脸有些硬,还觉着有些冷。
本想往床里缩一些躲躲冷意,可是风还是过于大了,我便蹬蹬脚,把往常被踢到角落的毯子给蹬了上来。
可是全部盖住也会觉着有些热,不盖又有些冷,于是我把其余的毯子蹬开,扯了一个小角,随意搭在肚子上遮遮风。
房间很暗,像是突然在早晨时陷入漆黑的夜那般暗,此时整个世界都是暗的,如同眼睛被覆上薄透的黑色布料去看万物,一切都是朦胧不清。若是刚从梦境中苏醒,定会恍惚得分不清身处白昼还是黑夜。
雨声把前些时间屋外传来的细碎交谈声给盖了下去,原本还能听到邻居们讨论琐事的交谈,落了雨之后,变得听不清耳畔响起的究竟是雨声,还是邻居冲出去收衣服的匆忙脚步声。
这是一场久违大雨,前几日闷热席卷城镇,停留于此仿若积蓄力量,直至今日才把所有力量迸发,城镇在这时迎来专属夏日的短暂清凉。
我向外望去,望向那扇能看到外界的窗户,只得见一片空白,视线范围内除了屋内的黑,就是屋外亮起的白,整个世界就剩下了黑白两色。
外边闪过的东西瞧上去像雨,又像雪,我的脑袋晕晕沉沉,什么东西都瞧不清,但这个世界任何一件事物,我终究是瞧不清瞧不明的。
在这时,我意外地开始想起缇雅,自一月前在利姆萨的甲板上告别后,我们就没有再见面,不知她此时是同我一样在床上躺着从屋内瞧世界,还是身处野外,在大雨中不断穿行,寻找避雨之地。
但她是魔女,而魔女是不会让自己有无措的时候。
想到这儿,我又想起了伊修加德的雪,纯白色的雪花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日复一日地降落覆盖这个城市的每一片土地。
它们在人们察觉不到的瞬间蒸发,又化为雨滴重新降落,以此反复循环,就好像凡人不断轮回着的人生——死去,又重新获得新生。
我来到伊修加德接受委托的那个清晨,也像今天这样躺在床上向外张望着,只不过那时我瞧到的是悠缓落雪,而不是今日的匆急落雨。
伊修加德的晴天难得,那日落雪之后,我亲眼见着一抹光从窗外透进,落在屋内的地板上。那时我起了身,走到小光斑前,俯下身去抚摸这个罕见之物。
理所应当的,我并没有从中感受到任何温度,可那的确是一抹光,与我在任何地方瞧到的光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同样闪耀,也同样遥远。
可它对于伊修加德来说是如此珍贵,好似光芒破开厚重云层,跨越万水千山,只为给予这座雪之都一点对于其他城市来说稀疏平常的事物。
我和缇雅从未结伴来过伊修加德,只在伊修加德飞艇棚前短暂会过一次面,那时她匆匆看了我一眼,便加快脚步,急忙离开了。
也不知她有没有见过伊修加德的晴天,晴朗的伊修加德风和日丽,神教徒们身着白红相间的圣袍穿过圣徒门,犹如在苍白天际成群翱翔的白鸽。每座城堡都覆着落雪,与泛着冷意的灰色空气融于一道,好似几位披着白头纱,在雪地中等待爱人迎娶自己的新娘。
那是比任何城市见着的晴天都要美丽的场景。
或许是我想得过于长远,困意在这时席卷全身,天空打了几个雷,雷声很响,雨在之后小上了那么一些,没有先前那样大了,而我拉上毯子,准备伴着雨声进入梦乡。
我独自开始了我的冒险生活,在没有她的陪伴下自己进行历练——这个原本很弱小的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一位能够保护所有人的自由骑士了。
在历练遇到所爱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爱情犹如天际瞬闪而过的流星,亦或者千年古树上难得结果的果实,我深爱那位女性,并想把这份快乐传达给缇雅——这位我最亲近的人。
我又一次来到利姆萨的冒险者行会,远远地就见着缇雅在门口侧身站着,微微仰头看向洁净无一的天空,似乎在专门等待我的到来。
“你来了。”
我迈步走向她,还未走近,她便转头看向我,平静说道。
“我来了,好久不见。”
“我有事想告诉你。”
她听闻,微微一笑,脚步悄悄挪动,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脸上尽是了解实情后的坦然。
“星辰已经把所有都告诉我了。”
得到回答的我竟一时语塞,于是我们两人无言相对,看着对方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所以你爱她,是吗?”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对我说了如此一句话,在阳光倾斜而下的恍然中,我似乎看到她在微笑。
那是一个微笑,我瞧到她在海风与日光的沐浴中微微弯了眼睛,嘴角以非常小的弧度下垂着,好似被风吹得暂时垂弯的树叶枝条,但只稍稍弯了片刻,待风吹过这片土地后,垂弯枝条又重新回到自己原本所待的位置。
几乎是与微笑同时发生的,如同千年冰山忽然在此刻破了冰,薄而透的冰层染上天际那抹久违的光,从远处飘来的花与叶将碎得零散的冰包围,相伴缓慢淌过一段又一段岁月。碎冰随着飘荡而化成细水,蒸发到空中凝成乌云内一颗平白无奇的雨滴,这时一阵风吹过,雨滴迎着风的轨迹行进,没有落下浸湿行人衣裳,没有冲向地面粉身碎骨,而是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双眼眶,成为她眨眼瞬间时落下的一滴眼泪。
那滴泪清澈纯净,其中蕴含着太多情绪,她把这瞬间迸发的所有欢喜与难过都融在泪里,可是却唯独没有怨恨。
她因此开心,也因此难过;在得知消息时,她是欢喜的,为我迎接幸福而欢喜,欢喜过后她也是难过的,但我却不知她为何难过。
或许在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她难过的理由,只是从不愿面对。我不该让她流泪,可是却不得不让她流泪,因为无论是我的意识还是心脏,都清楚明白那个事实——在我告诉她这件事时,这滴泪是注定会落下的。
“是的,我爱她。”
我小声回答她,含着无尽歉意与坚决。
“星辰说的话是对的,你是那片让人捉摸不透的大海。”
她瞧着我,那条黑色裙子被风高高吹起,犹如新娘的婚纱。
“我永远都抓不住你。”
缇雅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那滴泪的残余还挂在她的长睫毛上,犹如欲落的晶莹水滴,总是想让人忍不住伸手拭去。
“你知道吗,你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
“每一次你看向我的时候,左眼蕴含敬仰,右眼闪烁黯然。”
“可是你的眼睛中从始至终没有爱意。”
那残余消失了,在她说完这句话时眨眼瞬间,那滴泪的残余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在最后,她给了我一个包裹,似乎是随身携带般,自然地从一旁拿出来。缇雅恢复了平日模样,清冷而平静,仿佛那抹笑,那滴泪,只是我在一个晴朗天气的幻想。
她嘱托包裹要在结婚那日再打开,随后她便离开,在诗人吟唱的歌声中,她转身迈步,走向广场的另一头。
离开时,她对我轻声低喃,犹如情人离开前的呓语,掺杂过多不舍与难过。
“我不会再出现在利姆萨。”
“愿水晶的力量守护你。”
“缇雅。”在她离开前,我叫住了她。
她走了几步,停住前行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真的是魔女吗?”
这是一个傻问题。
在温暖阳光的沐浴下,我瞧到她微微侧头,嘴角以微不可闻的弧度上扬,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那抹笑意在我眼中瞬闪而过,又隐了下去。
“保重。”
这是她最后和我说的话,与那包裹一起,在那日送给了我。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她,每当想寻找她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曾经告诉我的话,于是又放弃了寻找的念头。
婚礼结束的那个夜晚,我打开她给我的包裹,发现里边是一个盾牌,上边刻着我看不懂的花纹,花纹的斑路与她领口的条纹相同。
第二天我来到利姆萨,将这座环绕大海的城市全部走了遍,却依旧没有发现她的身影。或许我早该明白,那时候已经是她对我的告别,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在广场遇到了那位男性精灵族诗人,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人群旁站立,显得醒目又独特。
今天的他没有弹琴,我看到他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往来人群,看了几秒后他闭上眼,开始吟唱。
歌声有着让人沉溺其中的温柔,没有过多低沉高亢,也没有过多喜悦哀伤,他像是在叙述一个平静的故事,正缓慢而柔和地将一切娓娓道来。
我在歌声中看到成片盛开的花,蓝色花朵盛开后簇拥在一起,编织形成如天空那般阔大的蔚蓝倒影。这时风起了,数片花瓣融进风中掀起花浪,沿着风吹过的轨迹前进,逐渐填满整个世界。
唱到这时,他忽的停下来,而我所感受到的场景也如他的暂停一般刹那变了模样——我在望不见尽头的海浪上漂流,冰冷海水与幽暗孤独覆盖我身,它们不断拍打、刺激着我的每一个神经,仿佛在嘲笑蕴藏在其中的不堪与懦弱。而我却不能逃离,甚至无法动弹一丝,只能任由它们嘲笑。
血与肉在这时和海水融为一体,它掀浪,我的五脏六腑同样开始翻滚;它平静,我的身体也在飘荡海域中保持平静。
吟唱在我将要沉溺于海水之时再次响起,歌声化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伸递到被海水覆盖全身的我身前,而我抓住了它,就像抓住生命最后一根稻草那样。
被手拉起身子时,我发现我站在那片蔚蓝的花群中,随风而起的花瓣在风停后落在我的肩头,成为素白衣服唯一装饰物。我握着那只手,心中一阵恍然,顺着手伸来的方向,在被花香包围的甜蜜环境中,我瞧到了她的模样。
画面随着歌声结束而消散,只有我一个人在他面前傻傻站着,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有些无措地对上那双清明的蓝色眼睛。
“您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讶异我的失礼举动,而是轻声询问我,自然好像询问我今天吃了什么午餐的友人。
“看到了很多。”我诚实地回答,伸在半空的手无处可放,只好讪讪落下,“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您在歌声中看到的,即是您最想记住的。”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伸出手,在我面前摊开手心——一枚硬币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上,不知从何而来。
“您那时给我的金币,我带它经历了很多冒险,现在它也该回到您的身边了。”
这位精灵轻松地说着,他的眼睛明亮,有着物归原主的开心,但我在看到它的时候心情却没有他那么开心随意。
金币还是我那日送出去的模样,不如说我从未仔细瞧过它,以至于见到的第一个模样,就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利姆萨很久没有放烟花了。”
我盯着那枚硬币,忽的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是的,一周前利姆萨的烟花都受了潮,很久都没再放过。”
“我可以询问一下那天的日期大概是……?”
“上周的金曜日。”
“谢谢您。”
我眨眨眼,从他的手中接过硬币,紧紧攥在手心里。
在离别之前,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利姆萨盛开的蓝色的花朵,叫什么名字呢?”
“勿忘我,很奇特的一个名字,代表着永恒。”
我对他道谢,便离开了这个地方。
在歌声中所窥探到的花朵,花纹和我盾牌上的相似,而我和缇雅分别的那天,也是利姆萨恰好不再有烟花燃起的日子。
我回到家,在平静黑夜中把她给予我的信在烛光下摊开,里边内容很短,只有几句看起来莫名的话语,这是她的风格,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所有意思。
缇雅是一位好老师,她教会我勇敢,教会我在危机四伏的野外生存,教会我如何保持一颗纯净且炽热的心,她教会了我所有东西,却没有教会我如何去爱。
这是她唯一无法教会我的事,因为她把自己仅有的爱意给了不值得这一切的我,而我却置若罔闻。
她真的是能够窥探一切魔女吗,还是一位自称魔女的普通人呢?这些都不得而知,而所有的一切都化为她最后那声无足轻重的“保重”,答案也随着她的离开从此落入海底,不得窥探。
原来魔女,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我把信看了五遍,最后将它折叠好放回信封内,放入了抽屉最中央的位置。
随着抽屉合上的“咔哒”声响起,世界用一种温柔的方式宣告着我的冒险人生告一段落。
自那天后,我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我的这段经历,而那位偶会出现在利姆萨冒险者行会里喝茶的魔女缇雅,就像她离别时所说的那样,再也没有出现在利姆萨的任何一个地方。
正如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生命中一样。


Dear  knight:

在万物响起的呢喃声中,我知道了你的名字。
星辰在一开始便告诉了我所有,从今、现在、未来。洞悉一切并不是好事,至少对于我来说,它并不是一件值得人开心的事。
利姆萨的会面并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相识,不过那时你还不是个骑士,而我却已经成为能够活上千年的魔女。
从你离开的那时我就已知晓未来发生的所有,可我却依旧执迷不悟,追随着时间前行,以为自己有改变命运的力量,遗憾的是我在多年后又一次迎来失败——我从未打败过命运。
所以我把刻有古代魔纹的盾牌留给了你,最好能让你在未来记起给予盾牌的我。我也把信留给了你,只是希望你自由,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很遗憾我不能把自己留给你,因为你从不曾需要,无论是我这位一事无成的魔女,还是那份丝毫没有用处的心意。
我的心意过于沉重,不如就让它被风揉碎,随着我一同在这个世界旅游冒险。你不必过于担心我的去留,魔女由万物孕育而生,在生命终结之时终究要回到万物怀抱。
希望我们灵魂能挣脱沉重躯壳,化作幽魂辗转岁月尘世,如水化冰般凝结成型,最后重新降临这片土地时,我们依旧能够相遇。在那时我会向你奔去,不顾无法改变的命运,穿过云朵游过月亮,笔直奔向你所在的那块海岸。
然后我会告诉你,那份百年前油然而生的爱意,在它诞生的那一刻就属于你,包含着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属于你。
无论是曾经,还是未来。
                               
                                                                        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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